「快点,多吃点。这可是给了钱的。」
「这海蛎子也太小了,怎麽和指甲盖似的?连点肉都没有?」
「嘿,阿娣哪儿还有那个钱啊?先是阿膏病了那麽多年,钱都给他治病了,现在儿子又死了,没看吗,连抬棺材的都没给什麽钱,阿蛳他们都不太乐意呢。」
时至中秋,天气却依然热的好像盛夏一样的下山村内,一衆村民聚在一张张木桌旁边,一边狼吞虎咽的挑着大碗里的吃的,一边对不远处一个穿着麻衣孝服的女人品头论足。
长长的放着一张孩子遗照的桌子旁边,一位年轻的母亲跪坐在一张薄席上,近乎麻木的爲一位位前来吊唁的宾客回礼,因爲哀伤和疲累的缘故,本就憔悴的脸上几乎没有什麽血色,单薄的身子,似乎随时都能倒下,但是在这些村邻眼中,依然只是调侃、挖苦的对象。
「看当年膏仔娶她的时候多开心,我早就说过,这女人晦气,克夫,他还不信。」
「得了吧,三婆,你看谁不晦气,不克夫啊?」
「可惜了这副好皮囊啊,要是孩子没死,还能留在村里。」
「留在村里干嘛?便宜你这老光棍?」
「嘿,便宜谁不是姓谢啊?」
「哈,小心被你媳妇听到。」
「回头麻利点,她家那台电视机还挺新的呢。」
「我看后院米缸里好像还有点米,一起扛回去?」
「宅子呢?是给族里还是?」
「她家办丧事还有孩子看病的钱都是朝渔叔借的,还都还不上,你觉得渔叔能让别人拿这房子?」
「估计渔叔连她都放不过。」
「去,别乱说,小心让三叔公听到,罚你在祠堂里跪祖宗。」
「娘,我要吃肉,肉……」
「来,慢点吃,慢点吃。这阿娣也真是的,连虾都这麽小!」
一衆豺狼般的村邻,在旁一面吃着,一面商量着葬礼结束后,怎麽分绝户家的财産。大门口处,一个个来得稍晚的村人,也在一声声「吊客到」的喊声中,陆续走进--一位穿着白色衬衫和长裤,戴着眼镜,显得文质彬彬,就好像张大发一样,也是倒插门进来的外姓,却被村民尊敬的周老师和他的妻子;特意换上了一袭显得庄重的深色条纹上衣和长裤的女舞蹈老师,还有她的男友;谢石斑和他媳妇,连同他们家的两个孩子。
「狼仔,这里,这里。」当一位穿着警员制服的男人进来后,三叔公他们那桌的一个老人立即伸着胳膊,朝他大声招呼起来。
「人死不能复生,至少小虾去后有膏仔照顾,你也不用太担心了。」
穿着警服的胖大男人在香案前稍稍鞠了仨躬,又和年轻的寡妇说了几句,递上一封略显单薄的信封后,就朝三叔公他们那桌走了过去,人还没到,叫他的那位老爷子就给他让了个座儿,让他坐在自己边上,又给他倒了一杯南海啤酒,一面倒,还一面说着:「真没想到你会来,还想着就是个娃的事,你这副所长那麽忙,没有时间呢。」
「嘿,蛋叔,瞧你这话说的,都是村里的事,怎麽可能不来呢?」黑胖的警官将警帽摘下,拿在手里扇了扇,没啥用,又喝了一口啤酒,才感觉稍微凉快了点。
「那是,那是。」二叔公赶忙点了点头,四叔公也是在旁边说道:「狼仔没问题,再大的官,也是咱们下山村的人,也姓谢,跑不了!」
黑胖的警官憨厚一笑,又看了看还在回礼的小寡妇,「看起来,阿娣的气色不太好啊。」
「嘿,没事,今天晚上就能好了。」二叔公继续嘴上没有把门的说着,话刚说完,就被坐在对面的四叔公踹了一脚,「说什麽呢?」
「阿狼啊,伍仔他们的事多亏你了。」旁边的三叔公也假装没听明白的说道,叼着烟,和这个小辈比了比杯子,算是敬了敬酒的喝了一口。
「嘿,都是村里的事,说不上什麽,同宗同姓的。不过,蛋叔,舟叔,不是我说,你们也得管管年仔和伍仔了。几个仔子,火气那麽大,石塘那个六仔的脑袋都被他们打破了,我可是费了不少劲儿才把事情压下来,这要是还有下回。」
「是,是,是,我知道,我昨天刚揍过那个小崽子,这小畜牲,什麽不好学,偏学人家打架?」四叔公赶紧一阵点头,老脸发红的说道。
「嘿,你不知道,就爲他们打架这事,我也揍过我家那畜牲几回了,棍子都打断几根了,就是不长记性,以前还好点,最近,一个月能打三回,岛上几个村子的仔子都打遍了,这钱赔的。我就纳闷,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种啊?我当年怎麽没这脾气?」二叔公举着三根手指,跺着脚的说道。
「得了,你也别说了,你当年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。还记得罗胖头吧?那脑袋瘪的一块,不就是你打的?」同桌的另一位老爷子揭着二叔公的老底,也是挖苦的说道。
「诶,是我的错啊。当初就想着要在村子里发展旅游,想着找个女娃过来,教教娃们跳舞,也是个营生,起码不用出去打工,没想到,反而着了祸,弄得几个仔子没事尽跟别的村子打,劝都劝不住。」几个五、六十岁的老爷子吵吵闹闹的爲自己家的儿子说着,旁边,三叔公也是直砸嘴巴。
「舞蹈老师?就是最近很火的那个美女舞蹈老师?」谢狼好奇的问道。
「可不是吗?还是我们家年仔想到的,每天拿手机去拍人家教跳舞,你看看,说看的人还不少呢,还挺挣钱。」二叔公一听谢狼提起那个舞蹈老师,立即把自己新买的手机拿了出来,打开一个播放软件,就放了一段视频出来。
「来,大家注意我的动作。」视频中,一个皮肤白皙,长相甜美的姑娘正仰躺在木质地板上,一条修长的美腿贴着地面,另一条长腿被双手抱着,圆润的大腿和笔挺的小腿保持着一条直线,压在自己肩头,双腿缝隙间,一抹浅浅的好像含苞待放的花朵般的凸起,映出在深蓝色舞蹈服的布料下面,随着腿部的动作,每一次的压下,都显得更加明显几分。整个屏幕上都是一片夸赞,还有些不着调的弹幕滚过。
「确实比咱们村的姑娘水灵。」副所长撇了撇嘴,觉得这女娃确实不错,但也不至于让那几个仔子那麽发傻,爲了她跟别的村的仔子拼命啊?
「不过,蛋叔、舟叔,你们还是得想想办法才行啊。」
「是,是。我这不一直想着呢吗?」
「叫我说啊,就是闲的,几个仔子也是差不多年纪了,不然就给他们找个人家,成了亲,有个媳妇,也就好了。」
「是,是,还是狼仔有主意。」
「嘿,就是现在这姑娘家也不好找啊。我这也是刚把自家的房子重新弄了一下,改成旅馆了,钱都花出去了,手头上也是……」二叔公一阵尴尬的说着,把新买的手机收了回去。
「诶,不用非得结婚,找个小寡妇、小媳妇,搞破鞋的什麽的,让几个仔子做回人,也就行了。」对面那位老爷子也是砸吧了一口酒,出着主意的说道:「我瞧阿娣就不错。」
「咳咳……」立即,二叔公被老爷子这话呛的差点没喷出来。
「老六,说什麽呢?这麽大的人了,怎麽说话还这麽不着调呢?」三叔公都忍不住的瞪着这位老爷子说道。
「嘿,我这哪儿是瞎说八道啊,我是实话实说,你想啊……」嘬着小酒的老爷子继续嘴上没把门的说着。
「就是那个姑娘?」旁边的谢狼也假装没听明白的说道,在宾客中寻找着,并几乎立即就找到了赵晴的所在--年轻的舞蹈老师穿着一袭深色条纹的上衣和长裤,和一个年轻的小哥,还有几个半大不小的仔子坐在同一张桌子边上,长长大波浪卷的秀发,白的彷佛可以掐出水来的娇嫩肌肤,还有那略有点婴儿肥的侧顔,举手投足间,充满了一种本地人没有的灵气、俊秀,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样子,和她一比,村里的那些老娘们、小媳妇,简直就如芭蕉林的小米蕉似的,就是谢石斑的媳妇和阿娣她们和她比起来,都差出几个村去,也难怪那几个仔子会被她迷得五迷三道,动不动就爲她和别的村子的仔子打架了。
「确实还行,不过,也不至于吧?听说她还有男朋友?」副所长把酒杯放下,点了根烟,抽了一口说道。
「可不,就是她旁边那个,小伙子有点傻,不过人挺俊,俩人到也挺配。」二叔公赶紧指着陈白说道。
「最近在北边码头开水上摩托的那个?」副所长看着远处那个小伙子,回忆了一下,眯了眯眼睛说道。
「可不,家里有点钱,就会造,俩人都是。」四叔公也在旁帮腔的说道:「所以才麻烦,要是别的,让他们搬走也就行了,但现在,房子也盖好了,人家钱也花了,说赶走就赶走,也不太好不是?」
副所长撇了撇嘴,没接四叔公的话茬,就在这时,忽听灵棚那边负责应答吊唁宾客的主事敲了敲手里的木棒,大声喊道:「时晨到,合棺啦!」
一时间,挤在棚子外面吃饭的村民,全都抹着嘴上的油渍,拉着,拽着,提醒着,站了起来。一些早就安排好的小伙子,把边上的纸人、纸马一举,几个负责哭的村人也哭的更大声起来,阿娣也在亲友的搀扶下,从席子上站起,捧着桌上的照片,放在身前。八个精壮结实的抬棺人,把几根大木棒子在棺材四周一插,合上棺盖,伴着一声「起棺」的大喝,就把那口小小的薄木棺材抬了起来。
棚子外,一把把白花花的纸钱当空洒下,阿娣捧着照片,身子都是歪着的,走在棺材前面。然后,才不过三、五步,后面一个抬棺的村民(陈白记得似乎是叫谢蛳,还是什麽的那个?),就朝同伴使了个眼色,「哦呦」一声,就捂着肩膀,蹲了下来。
立即,整个下山村的村民都惊了!穿着白衣孝服的孩子母亲也是一慌,赶紧跑到谢蛳他们面前,「蛳哥,这是?」在人群里看着热闹的陈白和赵晴,也是一阵不明所以的互相望了一眼。
「怎麽回事?这不是都起棺了吗?怎麽又放下了?」
「嘿,这还不明白啊?阿娣钱没给够,阿蛳他们想趁机多要点钱呗。」
「也就是欺负他们家里没男人了。」村民们窃窃私语的说道。
「诶,老毛病,腰不行了。」捂着肩膀的汉子假装不舒服的念着,装模作样的样子,就连远处的三叔公都直皱眉头,在心里嘀咕着:这谢蛳也太不像话了,就算是想要钱,也不能在起棺后这麽要啊。人死爲大,这抬起的棺材不到地方就落下,这怎麽行?
「老公?他们这是怎麽回事啊?」人群中,赵晴拽着陈白的胳膊,小声问道。
陈白摇了摇头,也是不明所以的看着,没有说话,不过对旁边衆人的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。
「嘿,没事,晴姐,就是蛳哥他们想趁机多要点钱。」边上,那个叫作年仔,每次见到时都是鼻青脸肿的小子,顶着一个肿了一边的腮帮子,含煳不清的说道。
「多要钱?」
「嗯,嫌阿娣嫂没给够,想趁机多要点呗。」另一边,一个人高马大,足足有一米八左右的身高,也宽的快成一米八一样,也是每天都往舞蹈教室跑的四叔公的小儿子,也是伸着脖子的说道。
「这样也行?」
「可不是吗?哪儿有这样的啊?」后面,长得瘦瘦小小的蔫仔也是张着嘴巴的望着。
赵晴抿着小嘴,她对下山村的习俗还不太熟悉,但总觉得这和她所想的民风淳朴的村子好像不太一样。而陈白呢,烈日当头,自己无缘无故的被拽来参加这个什麽都不认识的孩子的葬礼,本想完事后就赶紧回码头边的店里,把刚送来的那批水上摩托弄好,却不想还要因爲这什麽抬棺材的人敲竹杠,要在这里等着。
「这……」阿娣不知所措的瞧着谢蛳他们。
「诶,真是没办法啊,哎呦,哎呦。」爲首的壮汉继续捂着肩膀,龇牙利嘴的叫着,其他几个抬棺材的人也是一脸坏笑,等着阿娣自己说出口来。
「蛳哥,拜托了,这棺材不到地方就落下……」
「没办法,谁叫这老毛病犯了呢?」
身边四周,一衆村民就好像看戏一样的站在那里,瞧着热闹,谁都没爲阿娣说上一句,只有主事的老汉在旁小声说道:「阿娣,这样,你再加点钱?这棺材起了又落下,小虾会魂魄不安的。」
「这个,钱不是都给过了吗?」阿娣脸色苍白的说道。
「蛳哥,我这实在是没有钱了。」
「阿娣嫂,你别误会,我这真不是钱的事,是我这肩膀,哎呦,哎呦……」
「炮叔,要不,您先帮我垫一下?」
「嘿呦,你看你老叔我是这种人吗?我要是有钱,还用你说?不瞒你说,爲了给小虾办葬,我都往里垫钱了,我还欠了一屁股债呢。」
「这……怎麽办?要不,你们看看我家里还有什麽想要的……就……」
「阿娣,你这可不行啊!阿膏死了,小虾也走了,你马上就不是咱们下山村的人了,你家的东西就不是你家的了,你可不能把我们的东西给别人啊!」村民中,一个赵晴都没记住名字的大妈一阵嚷嚷。
「就是,你可不能拿我们家的东西给别人啊。」剩下的村民也是一阵叫喊,有几个更是赶紧给自己家那口子使了个眼色,就往阿娣家的房子跑去。
一时间,所有人都是乱糟糟的,全都朝阿娣家的房子挤去,葬礼都不成了葬礼。
「三叔公……」阿娣没有办法,只能向三叔公求助,但三叔公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,只是撇着嘴,一句话都没说。
头痛,刚刚吃的那些海鲜似乎不太新鲜,肚子里都是阵阵不舒服的感觉,还有四周吵吵嚷嚷的一切,阿娣好像无助的小舟一样,站在人群中间,就连抬棺的村民,都好像要去她家抄走点什麽东西,生怕都被别人拿走了似的。
陈白在那里看着,看着,感觉着赵晴的小手抓着自己的胳膊,抓的越来越紧,越来越紧,心中说不出的烦躁,烦躁,就像自己脑袋里有一个声音,在不断喊着,叫着,十万只蜜蜂在自己脑袋里嗡嗡嗡嗡的乱吵一样,感觉自己的整个脑袋都要炸了!
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麽,做点什麽,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乡下,自己如果贸然的话……但是……
「行了!不就是钱吗?」突然,就连他自己都不知爲什麽的,忽然大吼一声。
一时间,四周所有的村民,全都朝陈白望来,就连三叔公都是一愣,赵晴更是给吓了一跳。
「老公!」陈白没有说话,甩开赵晴的小手,就朝外面走去,其余衆人全在那里围着,眼看着他走到谢蛳前面,拿出钱包,又因爲里面根本没有什麽现金而皱了皱眉,旋即又对谢蛳说道:「差多少钱,我出了!」
「你腰不行是吧?我来!」把谢蛳往边上一推,站在他的位置,拧腰垫背,就把抬棺的棍子扛在了肩上。
一时间,其余几个抬棺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,谢蛳的脸上更是好像见到鬼一样,憋的紫红,却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「时辰到,合棺上路!」炮叔看着情况,赶紧又敲了敲手里的棒子,一声高呼,剩下的几人也重新把抬棍架在肩上,大喝一声「起!」
放在地上的棺材被重新抬起,白花花的纸钱再次扬起,落下,就像雪花一样洒在地上。本来往阿娣家里抢东西的村民,也都停了下来,悻悻的,随着抬棺的队伍,一起朝村外走去。
一切,似乎又都恢复了原状,村民仍然是老实淳朴的村民,邻里间依旧是热心,互相照顾的邻里。唯有以往负责抬棺的谢蛳,变成了一个置身事外的人,不知该做些什麽的跟在棺材后面,三婆的小三角眼依旧乱转的,不知在琢磨着什麽,而赵晴看着自己的男友,看着他抬着棺材的高大背影,一双大大的眼睛,就像是有星星在里面闪动一样,觉得自己的男友好高,好帅,明知道现在应该严肃,不能笑出来,但是心里,却还是美美的,开心的,笑着。
当晚,下山村内一座新进盖起的二层小楼里面……
「怎麽样?老公,觉得好点了吗?」
「嗯,没想到抬个棺材居然会这麽累。」